五
翻译进行到第五章，维娅在情人节那天邀请男朋友贾斯汀去见父母，结果他的抽搐症犯了。书里写道：“我想，今晚我们大家都装作什么也没看到。服务生。我的抽搐症。奥古斯特在桌子上压碎玉米片，用勺子把碎片刨进嘴里的方式。”
土豆说，如果贾斯汀在我们学校，大概也会被歧视，虽然他是个很不错的小提琴手，但他有抽搐症，父母离异，严重缺乏爱，这些都是他的弱点。有时候学校盛行的就是丛林法则，弱肉强食。
他的话让我不禁一愣。可不是么，如果没有一个良善的大环境，我们每一个人都可能变成弱者，都可能遭到歧视和不公正的待遇。换句话说，人人都有可能成为奥吉，只不过程度不同而已。
土豆直点头，你看杰克，他虽然很勇敢，但不喜欢学习，成绩不好，家庭经济条件也很一般，他选择跟奥吉做朋友以后，立即遭到了全班大部分同学的孤立。大家不跟他说话，假装他不存在，奥吉调侃他：“欢迎来到我的世界！”
是的，我顺着他的思路分析，书中的每一个孩子，他们的生活其实都不是完美的，都有内在的缺点或者外在的缺失。米兰达很漂亮，在学校成功成为人气女孩，但她付出的代价是撒谎和世故；萨默尔几乎可以算得上一个完美的女孩，不过她是混血儿，而且她也有巨大伤痛——父亲去世，与妈妈相依为命；维娅也几乎没有缺点——但她的痛苦正来自于有一个像奥吉一样的弟弟，并从小就承受着各种指指点点。所有这些，包括他们对奥吉的爱，对弱者所表现出来的善良，在糟糕的环境下都可能让他们成为鄙视链上的一环。
“你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土豆说，“记得我们班的女孩Z吗？她爱吃，是个胖墩，成绩差，脾气古怪，每天她在Q面前都是一副得意扬扬的样子，命令他，训斥他。但是她转过身，别的同学对她也是命令和呵斥，因为她长得胖，其他同学也欺负她。在大家眼里，她和Q是一样的人。”
“你再想想看，受到歧视和嘲笑的除了胖子，是不是还有瘦子，个子特别高或者特别矮小的人，穷人家的孩子，农民工的孩子，长相不好看的孩子，单亲家庭的孩子，成绩差的孩子，性格内向的孩子，乡下来的孩子，总之一切看起来跟大多数人不一样的人？”我说。
“是的，其实我也被歧视过。记得那年我钢琴比赛拿了大奖吗，我回到学校，却遭到一些人的耻笑，他们说我娘炮，长得太白，不是男人，只有女人才会弹琴。一开始我很生气，还跟他们打了一架。后来我发现，他们一点也不了解古典音乐，他们根本是嫉妒。”
“咦，你怎么连这事也不告诉我？”
“我只是不喜欢你保护欲过度的样子。”
六
一天，土豆回家塞给我一篇文章。是2012年12月8日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在瑞典文学院的演讲，标题叫《讲故事的人》。他用颜色笔在两处做了重点记号。一处是：
上世纪六十年代，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学校里组织我们去参观一个苦难展览，我们在老师的引领下放声大哭。为了能让老师看到我的表现，我舍不得擦去脸上的泪水。我看到有几位同学悄悄地将唾沫抹到脸上冒充泪水。我还看到在一片真哭假哭的同学之间，有一位同学，脸上没有一滴泪，嘴巴里没有一点声音，也没有用手掩面。他睁着大眼看着我们，眼睛里流露出惊讶或者是困惑的神情。事后，我向老师报告了这位同学的行为。为此，学校给了这位同学一个警告处分。多年之后，当我因自己的告密向老师忏悔时，老师说，那天来找他说这件事的，有十几个同学。这位同学十几年前就已去世，每当想起他，我就深感歉疚。
另一处是：
我生来相貌丑陋，村子里很多人当面嘲笑我，学校里有几个性格霸蛮的同学甚至为此打我。我回家痛哭，母亲对我说：“儿子，你不丑，你不缺鼻子不缺眼，四肢健全，丑在哪里？而且只要你心存善良，多做好事，即便是丑也能变美。”后来我进入城市，有一些很有文化的人依然在背后甚至当面嘲弄我的相貌，我想起了母亲的话，便心平气和地向他们道歉。
作为回应，我给他看第八章的译文。小说已经发展到了尾声，奥吉与全班同学一起参加五年级“走进大自然之旅”，他的长相遭到了一群外校七年级学生的挑衅，杰克挺身而出，其他三位原本敌对的同学也出手相助，结果引起了一场打斗，导致奥吉受伤。这一不幸事件在毕彻预科学校引起巨大的震动，让奥吉和几个保护他的朋友成为风云人物。在毕业典礼上，奥吉不仅因为成绩优异登上了学校的荣誉榜，还被授予亨利·沃德·毕彻奖章——因为他以安静的力量激励了大部分同学的心灵。校长图什曼先生在致辞中以善良为主题，发表了一番发人深省的讲话。他说：
作为人类，我们所拥有的，不只是善良待人的能力，还有选择善良对待他人的能力……善良是一件如此简单的事。真的太简单了。需要时的一句鼓励。一个友好的举动。路过时的一个微笑。
七
过了一阵子，我上网时注意到土豆更新了QQ空间，发表了一张图片说说。是他在卫生间墙上拍到的一只西瓜虫。他写到：
以前我喜欢猫，喜欢狗，喜欢兔子、金鱼、熊猫、蝴蝶、鹦鹉等一切好看的动物，总是觉得苍蝇、蜈蚣、西瓜虫这样的丑虫子很恶心，不由分说，一巴掌打死。但是现在我明白，生物有高级和低级之分，但生命没有贵贱之分。西瓜虫只是无意间跑到了我家，它有它活着的理由，我觉得自己跟它没有什么分别。小时候看丰子恺的《护生画集》，不懂他为什么说护生就是护心，现在我懂了。所以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放进纸巾，送它到小区的花坛里。
八
《奇迹男孩》结尾处，作者帕拉西奥写了一篇致谢词，在感谢了一大堆家人和同事之后，她感谢了一个不具名的小女孩：“我想感谢冰激凌店前的那个小姑娘以及所有别的‘奥吉’们，是他们的故事启发我写了这本书”。我意识到这应该是作者的创作缘起，背后应该有一个动人的故事。上国外的网站一查，果然。
事情是这样的，帕拉西奥是一位出版社的编辑，她育有两个“土豆”。有一天，她带着孩子们外出玩耍，在冰激凌店排队买冰激凌时，发现队伍前面有一个小女孩脸部有非常严重的缺陷。她三岁的小儿子乍一看立刻吓得哭了起来。帕拉西奥觉得很尴尬，她立即意识到孩子的哭叫会伤害到小女孩和她的家人，便急急带着儿子们走了。就在他们离开时，她听到小女孩的母亲用非常冷静和友好的口吻对自己的孩子说：“好了，孩子们，我们该走了哦。”
这真实的一幕后来被帕拉西奥写进了杰克的故事，只不过把妈妈的身份换成了保姆。
回到家以后，帕拉西奥感到后悔和自责，她觉得自己当时不应该一走了之，而是应该换一种方式去处理，比如带着孩子和小女孩说说话什么的。她一直在想这么一个问题：这个小女孩和她的家人每天要经历多少次这样的场面？就在那天晚上，她听到了美国歌手娜塔莉·莫森特演唱的歌曲《奇迹》，这是一首她很熟悉的歌，但直到那时，她才真正听懂了歌词：
医生从遥远的城市
来看我
他们站在我床边
对眼前的一切难以置信
他们说我一定是上帝亲自创造的
奇迹
迄今为止他们不能提供
任何解释
这首歌词后来如我们所读到的，被放在全书之首，作为题记。帕拉西奥一天之内受到两次触动，当天晚上，她就找到了创作灵感，开始动笔写小说。
我把这个背景故事讲给土豆听。他喃喃地说，噢，原来每个人心里都有个奥吉。
九
三个月很快就过去了。2015年元旦，我准时完成了《奇迹男孩》的译稿，交给了出版社。
我郑重地感谢土豆如此深入地介入我的翻译工作，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互相帮助，像朋友一样互相沟通和倾听，安然度过了初到异乡最艰难的三个月。
他说：“妈妈你看，帕拉西奥是图书编辑，你也是图书编辑，她给她的儿子们写了一部《奇迹男孩》，你也给你的儿子翻译了一部《奇迹男孩》。是的，妈妈，我觉得这是你为我翻译的，谢谢你。”
十
秋天，土豆顺利进入上音附中高中学习，追求他的钢琴家梦想。
开学没多久，他突然带回了一个消息，让我大跌眼镜。
原来他的小学同学建了一个班级聊天群，三十来个孩子你拉我，我拉他，他拉她，在虚拟空间重新聚到了一起。大家都发各自的近照到群里，讲述各自的新学校、新班级、新朋友。个个都意气风发，个个都长大了，让人刮目相看。
热闹之际，他向同学询问Q的近况。然后就有相熟的同学把Q拉了进来。
让他感到吃惊的是，小学里发生的一幕幕又再一次上演了。
“哟……”有人说。
“滚！”
“白痴进来干什么，从哪儿来回哪儿去！”说这句话的是土豆曾经的好朋友。
“怪胎没有资格进群！”
“呵呵，笨蛋还学会用QQ了?”
“本群不欢迎你，别把你的皮肤癌带进来！”这个人也是土豆曾经的好朋友。
“你是我们的噩梦，我们没有你这个同学！”
……
眼看着对话框越来越长，惊叹号越来越多，同学们像得了传染病，一个个加入到驱逐Q的行列，跟三四年前一模一样。不过这一次，土豆决定挺身而出。
“我们早已经小学毕业了，我们是高中生了，我们已经长大了！但是，我看到，我们一点也没长大，我们还是几年前那群愚昧无知的小孩，欺凌弱小，毫无怜悯心，还以为自己正直、勇敢、充满爱心！XXX，XXX，我对你们简直失望透顶，你们不是我的朋友，我为曾经是你们的朋友感到耻辱！如果你们不学习、不反思，永远不会知道真正的勇敢是什么，也不会明白真正的悲悯是什么，直到你们被欺凌的那一天。Q！咱们一起退群吧，骂你的这些人不配做你的同学，他们现在伤害不到你了……”他在QQ群里愤然写道。
“然后呢？”我问。
“大家都沉默了。Q听了我的话，退群了，然后我也退了。”
“你感觉有点失落吧，但是又特别欣慰，很孤独，又很悲壮？”
“是的，这跟我选择做钢琴家一样，感觉既孤独又悲壮。妈妈，我想我终于明白《傅雷家书》里，傅雷对傅聪说的那句话了：先做人，然后做艺术家，最后再做钢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