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淑容,编辑,译者,自由撰稿人。译有《武士花园》《奇迹男孩》
每个人心里都有个奥吉
雷淑容/文
一
三十多年前,在我生长的小山村里,有一户人家生了一个傻儿子。他生下来就没有名字,人们都叫他傻子。
傻子是智障,不仅面瘫,还瘸腿。他的父母没钱给他治病,也没心情善待他——因为他是全家人的耻辱和噩梦。他们让他吃剩饭、看冷脸、睡狗窝,对他动辄谩骂和诅咒。在迷信的小山村,人们认为一个残疾的孩子是恶灵转世,是不祥的征兆,对他指指点点,骂骂咧咧,避之唯恐不及。不过,傻子听不懂,他总是呵呵呵地傻笑,把所有的恶意当善意。
大人们很忙,他们不会打傻子。但村里的孩子会。
傻子成天没事干,喜欢在山野之间闲逛,他要么一路开心地采野花,扔得满地都是,要么追逐飞鸟或者蝴蝶,一路嗬嗬嗬地叫。也许是因为孩子们觉得他不配获得快乐,一见到他,立刻就会追上去打。傻子腿不好,逃不掉,经常被打得鼻青脸肿,山村不时回荡着傻子凄厉的哭喊声:“呜呜——呜——”
那是我记忆中惊心动魄的画面,一群孩子在春天的山花烂漫中,在夏天浓密的树林里,在秋天金黄的谷场上,在冬天皑皑的雪地上,追打一个嗷嗷叫的傻子。
谁都可以欺负傻子,没有人保护他,没有人给他一点点关心或者同情。除了他们家的大黄狗。大黄狗是一只大型犬,长相凶猛,对外人总是没完没了地狂吠。但它一点儿也不嫌弃傻子,总是跟在傻子身边,像是他的保护神。正因为大黄狗不离左右,村里孩子的暴行才没那么猖狂。
我怕大黄狗,也怕傻子。我怕傻子用脏手碰我的衣服;怕他嘴角拖着长长的口水;对着我咿咿呀呀说完全听不懂的话;我怕他畸形的长相会传染;怕他进入我的梦境,把美梦变成噩梦。每次路过他家门口,我都会把心提到嗓子眼上。有一天,当我从他家门口蹑手蹑脚经过的时候,只听见一阵低沉的咆哮,接着大黄狗跃门而出,朝我扑过来。我吓得连哭带叫,没跑出几步,就跌坐地上。我绝望地闭上眼睛,等着它的撕咬。
但是很奇怪,大黄狗不但没有扑上来,反而突然哼叽一声,一屁股坐在了我身边。我抬头一看,只见傻子正摸着它的头,嗬嗬嗬地傻笑着。
那是我第一次与傻子对视,也是我唯一一次真正看清他的脸——他的头是变形的,五官歪斜,但是他眼神温柔,像一只刚出生的小绵羊。
傻子没长到十岁就死了。他的父母甚至都没把他葬在家族坟地,而是在山坡上随便挖了个坑,草草埋了。他就像一棵野草,短暂地来到这个世界,自生自灭。奇怪的是,很多年以后,村子里的人和事我都已经淡忘,唯有他的样子我还记得清清楚楚。
二
傻子的故事像一个巨大的秘密,一直埋在我心底,从未对人说起。直到我的儿子长到十四岁。
2014年10月,我和儿子土豆搬到上海,住进了一间小公寓,为来年春天考上海音乐学院附中做准备。
对儿子而言,这是一个重大的决定。他在十四岁之际下定决心要成为钢琴家,意味着他不仅要离开喜欢的学校、老师和同学,离开家乡,离开舒适的家,离开正常的生活,更意味着从此离开宽阔的罗马大道,走上一条苦心孤诣追求艺术的羊肠小道。这是一个孤独的选择。
上海的公寓很旧很小,除了他的三角钢琴,几乎家徒四壁。再加上人生地不熟,自然就生出凄凉的感觉。恰好这时,我接到了一个翻译任务,不假思索就应了下来,同时做了一个严格的进度计划:每天1500字,雷打不动,三个月完成。以我的经验,到一个新地方,只要尽快开始做事,就能迅速融入当地的生活,摆脱茫然和无助。
我几乎是在仓促打开第一页的时候才知道主人公是一个非正常的十岁孩子。这孩子大名叫奥古斯特,小名叫奥吉。这本书的书名是《奇迹男孩》。
从一开始,我就把土豆拉进了我的翻译旅程,把他变成了我的第一读者兼“翻译助理”。因为在这个全球化的时代,几乎全世界的同龄小男孩都拥有同步的娱乐生活。奥吉是一个即将上初一的小男孩,而土豆即将从初中毕业,他们之间天然存在许多共同的密码。接下来形成了一个惯例,当我完成每天的翻译任务离开电脑时,土豆就自动坐到电脑前追看我的译文,检查有没有出现常识性错误或者过于成人化的语言——这是我的要求,奥吉只有十岁,我希望译文符合他的年纪和他所在的时代,不要落伍,也不要成人化,虽然他的思想比同龄孩子成熟。土豆自然当仁不让,甚至吹毛求疵。
“奥吉妈妈的分数计算糟透了,你应该说‘弱爆了’!”
“夏洛特穿的卡洛驰凉鞋,中国人不这么说,你最好改成‘洞洞鞋’!”
“奥吉说,图什曼先生是我新学校的老板,你可以把老板改成‘头儿’!”
“只有傻瓜才会选修领导课,‘呆瓜’更好!”
当然,他也被奥吉的故事深深吸引。一方面,奥吉读《龙骑士》《纳尼亚传奇》《霍比特人》,玩《龙与地下城》,对《星球大战》情有独钟,如数家珍,跟任何一个普通孩子都没有区别;另一方面,从他出生起,在他仅十岁的生命里,动了大大小小二十七次手术,从来没有真正上过学。因为先天畸形,他所到之处,人人侧目或者避之唯恐不及,他被叫作老鼠男、怪物、E.T.、恶心男、蜥蜴脸、变种人、瘟疫。这种巨大的反差让人揪心。
翻译一天天向前推进。如我所预料的,我们在陌生大城市的生活也慢慢从容起来,像一条小溪的水汇入到大河。但奇怪的是,随着译文进度加深,故事越来越扣人心弦,土豆却变得话越来越少。到“奶酪附体”一节时,我注意到他有点不对劲。他在电脑前默默地坐了一会儿,一句话没说就练琴去了。这有点反常,平日里他总是兴致勃勃地跟我讨论书里的细节,什么黑武士、什么徒弟打扮、什么神秘战地游戏,连奥吉出生时,“放屁护士”放了“史上最大、最响、最臭的一个屁”也能让他津津乐道半天。接下来连续两天的“万圣节服装”和“骷髅幽灵”,他都选择了默默离开。我摸摸他的额头,没发烧。问他是不是想家了,他摇头。继续追问时,他抬起头,眼睛里突然有了泪光。
“妈妈……我们班也有个奥吉,你记得Q吗?……我错了,呜呜,我觉得自己简直不是人!”他哭了出来。
三
我当然记得Q。他是土豆的小学同学,一双怯怯的大眼睛,单薄瘦小,像一棵小豆芽,他的行为和反应比同龄孩子要慢一些。土豆曾经告诉我,Q不会写字,不会数数,没法完成家庭作业,老师向他提问,他总是答不上来,抓耳挠腮地只说两个字:“我痒……”土豆还说,班上很多人都不喜欢他,觉得他笨、傻、土,不愿意和他交朋友。我还记得曾经跟土豆有一番长谈,告诉他每个小朋友都像森林的树,各有各的生长节奏,有的高,有的矮,有的快,有的慢,学得快的同学不应该歧视学得慢的,应该帮助他们。我让他保证过,要绝对善待Q,不能有任何形式的歧视、嘲笑、欺侮。事实上,在翻译的过程中,我也想到了Q,也想到了傻子。
“我是向你保证过,而且我也帮过他……但是我也像杰克·威尔那样犯过错,而且……”
杰克·威尔是班里唯一善待奥吉的男生,是他的同桌兼好友,也是他每天上学的动力以及让他可以躲开各种异样眼神和议论的保护伞。与杰克·威尔相反的是朱利安——同学们孤立奥吉,大多都是出于冷漠和无意,避而远之或者另眼相看——唯有他总是想方设法用恶毒的话语和行为刺激奥吉,伤害奥吉,还试图联合别的同学集体孤立奥吉。万圣节那天,奥吉阴差阳错地没有穿原计划的化装服,无意中偷听到了朱利安与杰克·威尔的一番对话。原来,杰克·威尔善待奥吉并不是出于真正的友谊,而是校长图什曼的安排,杰克·威尔甚至说,“如果我长成他那个样子……我觉得我会自杀。”奥吉受到严重打击,从此拒绝上学。
土豆犯的什么错呢?他告诉我,Q患了一种叫鳞屑病的皮肤病,经常抓痒,以至于全身皮肤粗糙,好像永远在掉皮屑——这也是他无法听课、无法完成作业的原因。全班同学都不敢接触他,害怕被他传染,尽管老师向大家保证这并非传染性的疾病,但每一个人都生怕与他有肌肤接触。正如奥吉的遭遇一样,Q自然也成了全班的“千年奶酪”,没有人愿意跟他同桌、搭档打球、做游戏,没人愿意接触他沾过的任何东西。轮到Q值日发作业本,所有同学都不接,有人拿到后马上移到窗台上晒太阳“消毒”,有人还干脆直接拂到地上去,土豆也一样,好几次把作业扔到地上去了。Q为了向同学示好,每天午饭后主动帮同学收拾餐盘,他个子小,动作慢,经常来不及收,于是就有同学直接拿盘子摔他、打他……土豆虽然没有这么做,但是也心安理得地等着Q帮他收拾盘子,这样的情形持续到小学毕业。整整六年。
六年!说实话,我太吃惊了。一直以来,我自认为很了解儿子,他在我眼里像水晶球一般单纯、透彻,没有丝毫杂质,没有任何秘密。然而他竟然在六年时间里心里憋了一件这么黑暗的事,这得有多大的心理阴影。
见我瞪着他,他委屈地说:“如果我告诉你,你就会逼着我跟Q做朋友,如果我跟他做朋友,我所有的朋友都会不理我,不仅不理我,还会欺负我,如果有人欺负我,你就会跑到学校里保护我……这太丢脸了……”
“呃……”我的心理阴影更大了。
四
Q的事情,我没有责怪土豆。一方面,他们已经快毕业三年了,分散在各中学,Q去向不明,要道歉的话,连人都找不到——即便找到他,这个歉又该从何道起?另一方面,土豆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已经自责不已,知错就改,永远都不嫌迟。
故事继续向前发展。不得不说,《奇迹男孩》不仅是一本及时之书,还是一本现实之书、全面之书。作者帕拉西奥可谓儿童心理学高手,她不仅了解孩子丰富敏感纤细的内心世界,还对中学校园的人际和生态了如指掌。她以复调的方式来写奥吉的故事:第一章叙述者是奥吉自己,第二章换成了奥吉读高中的姐姐维娅,第三章是唯一跟他要好的女生萨默尔,第四章是杰克,第五章是维娅的同学和男朋友贾斯汀,第七章是奥吉与维娅共同的好朋友米兰达,第六章和第八章又回到奥吉的视角。六个孩子,每个人都从自己的视角来看待、描述、理解奥吉,对奥吉的命运和遭遇进行多侧面、多方位地剖析和解构,人物与情节环环相扣、息息相关,构成了一个立体的中学生交往图景。可以说,几乎每一个孩子都可以从中找到自我的投射。
土豆投射的对象自然是杰克。这个小男孩成为奥吉的同桌、好朋友和保护者,但他一开始并不是自愿的,而是校长图什曼的刻意安排。他对奥吉的情感有一个从出于责任到成为真正友情的过程。在无意中伤害奥吉,两人经历了一段时间的“断交”后,杰克幡然醒悟,他出手打伤了朱利安,选择重新回到奥吉好朋友的位置。
看到这里,土豆说:“妈妈,奥吉在现实生活中几乎是不存在的。他出生在一个幸福的中产阶级家庭,爸爸妈妈姐姐外婆都无条件爱他,他坚强、勇敢、聪明、见多识广,动手能力强,知识丰富,字写得好,不仅善良还很幽默,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学霸,他的优点可以让人忽略他的长相。杰克最后变得很勇敢,不惜打掉朱利安的一颗牙齿来维护奥吉,换作我,也会这么做的,因为朱利安是个混蛋,他虚伪、狡诈、势利,任何一个有良心的人都不会真正跟他做朋友!”
“那你的意思是?”
“其实我也想成为杰克那样的人,但是我不能,有两个原因,第一,Q有皮肤病,而且他性格脆弱,爱哭,成绩差,我没办法跟他做朋友;第二,我有几个好朋友,他们有的是奥数天才,有的是长跑冠军,有的是作文高手,他们每个人都很优秀,都很诚实、善良、开朗,我不可能不跟他们做朋友。”
“没错,你发现了小说与现实之间的差距。奥吉确实是作者塑造出来的理想形象,他有疾,但并不残。他外表看起来不正常,其实内在心智、行为能力和品格不仅正常,更要优于普通孩子。正因为如此,他才可以不用上残障学校,而是跟普通孩子一样上常规学校,甚至是毕彻预科这样的名校。这也正是我们觉得故事引人入胜的原因:一个外表不正常的孩子,要进入一所正常的学校,必将造成巨大的反差,产生强烈的矛盾冲突。奥吉不仅是医学奇迹,还是一个传奇的文学形象,人们喜欢阅读传奇。”
“作者为什么要这样写一个传奇?”
“我想,作者也许是想让人产生思考,如果像奥吉这样的‘奇迹’小孩要融入正常学校都那么难,那比他境况更差,需要特殊照顾的残疾孩子怎么办?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奥吉代表着一种分界线,在他之上,是普通人,在他之下,是需要特殊照顾的人,也就是我们所说的残疾人。在现实中,绝大多数的残疾人过着我们无法想象的黑暗生活,他们要么缺胳膊少腿,要么眼盲耳聋口哑,要么有智力或者语言障碍,甚至有可能集几种残疾于一身,而且他们可能从孩提时代起就遭受歧视和欺侮,一生都被正常社会抛弃和排斥。运气好的,有家人的支持和关爱,衣食无忧;再好一点,可以上特殊学校,学一点谋生的本领;运气最差的,不仅挣扎在贫困生活中,被外人排斥,还会遭到家人的歧视,比如我跟你讲过的傻子。就像你说的,在我们跟他们不能做朋友或者非亲非故素不相识的情况下,应该怎么办?难道就应该觉得他们低人一等,就可以欺负他、嘲笑他、打骂他,或者当他人对他们进行歧视和欺辱时,无动于衷地旁观?”
“可是也有很多传奇的残疾人啊,比如霍金?”
“没错,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些残疾人是奇迹中的奇迹,他们的天才强大到可以突破残疾的限制,赢得全世界的喝彩与尊敬,甚至改变世界,比如霍金,比如作家史铁生,比如日本的盲人钢琴家辻井伸行,比如澳大利亚的演说家尼克·胡哲等等,但他们无一例外,背后都凝聚着艰辛的付出和家人巨大的关爱。应该说,他们的成功有多大,背后的痛苦就有多大。而且他们是极少数的幸运儿,是被上帝选中的人。”
“妈妈,你打过傻子吗?”
“没有。我一直怕他,从来没有帮助过他,或者给过他一个笑脸,即使那天他救了我,我也没有对他笑一下。这是妈妈一生中最后悔的事情之一。”
“妈妈,如果不能跟他们做朋友,那该怎么办?”
“其实你只要克服一下内心的恐惧就可以了。只要选择不害怕,你就会发现,做不做朋友一点都不重要,你甚至都不用去帮他们,只要正常对待他们就是最大的善意。”